查看: 4356|回复: 0
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

[转载分享] 梁庄在中国----梁鸿

[复制链接]

17

主题

2

听众

26

积分

平民

Rank: 1

乡约币
144 枚
乡约宝
13 枚
最后登录
2024-3-1
注册时间
2010-9-6
跳转到指定楼层
楼主
如画   发表于 2013-3-19 13:37:44 |只看该作者 |倒序浏览
本帖最后由 如画 于 2017-3-2 19:24 编辑


  梁庄在中国
  梁鸿
  第一章 梁庄依旧
  军 哥
  二○一一年的夏天,穰县持续暴雨。湍水又涨了。
  暴雨之中,浊浪滚滚的湍水把连接南城和北城的两座石桥冲得摇摇欲坠。有好几天时间,河水漫过石桥,树也终于抵挡不住洪水的力量,纷纷倒在了河中。大水过后,石桥重又露出水面,石基已经有些动摇,护栏也被冲得无影无踪。一辆农用车在过桥的时候掉了下去,车毁人亡。政府在桥边立了一个鲜红的牌子:禁止车辆来往。
  一天早晨,人们发现,又一具尸体挂在桥边不远处那裸露的交错的树根中。尸体被捞了上来,特征如下:
  男性,五十到五十五岁,枯瘦,头发、胡须皆长至颈部,嘴巴塞满泥沙,牙齿全无,腿部溃烂。
  死者被拍了照,照片贴在各乡镇派出所的广告栏处。很快,有人传回信儿来,那死者好像是梁庄的梁军。梁军,和我同辈,他们兄弟三个,大哥是梁兴,他是老二,老三已记不起名字,是一名惯偷,常年坐监狱。兄弟三人都是单身汉。他们的姐姐接到信儿,赶紧往派出所跑。看到照片,一屁股坐在地上,哭了起来。跟随而来的兴哥却沉着脸,一言不发,拨开同去的村人,一个人先回家了。随后,派出所让他们去城里停尸处认尸,兴哥死活不去。任谁劝说,只是坐在梁庄小学他那间借来的房子里,抽着纸烟,抓着他那花白头发,一动不动。
  兴哥不去,尸体就无法确认。毕竟,他是最直系的亲属。况且,经过河水的浸泡,那尸体确实具有模糊性。他们的姐姐偷偷去城里认尸,哭了一场,因为弟弟不认,也不敢擅自确认。更何况,真的确认下来,火化还要花钱。最后,民政局出资火化了尸体,以“无名尸”结案。
  关于梁军如何淹死,梁庄人的说法不一。有人说是饿昏了,栽到了河里。二○○八年我最后一次在田埂上见到军哥时,他已经是流浪汉,靠捡垃圾为生。在和我对视的时候,他陌生的、惶恐的和躲避的眼神曾让我颇为迷惑。也许是天生愚笨,他捡到的东西并不多,也卖不到什么钱,常常是饥一顿饱一顿,有时候几个月都没人看见他,大家并不在意。也有人说,可能是去河边捞东西吃,淹死的。还有人说是晚上睡在堤岸上,被冲下去的。
  至于兴哥为什么不去认,大家的看法倒非常一致。一旦认了,军哥就要被销户。作为户主的兴哥,要遭受两重的损失:第一,军哥的低保不能再向国家要了;第二,军哥的地他也不能种了,一亩地呢。现在,军哥虽然不见人影,但也没有人能证明他死亡,国家就不能随便销户,兴哥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种弟弟的地,吃弟弟的低保了。
  我回梁庄的时候,军哥的尸体刚刚火化,关于这件事的闲言碎语正在村庄秘密流传。梁庄人对兴哥的行为很是看不惯,有责备之意,但并没有进行过多的道德评价。是兴哥太穷了?他,和军哥在村庄都太微不足道了?抑或是他那未老先衰的花白头发,他孤苦一人的生活让梁庄人的同情大于批判?不管怎样,这仍然是本地新闻里的重要事件。梁庄人一边重复着说了多遍的观点,一边摇晃着脑袋,表示着不可思议。
  在村庄住了一段时间后,我发现,兴哥拒认军哥只是梁庄的小闲话,背后隐藏着一个大闲话。小闲话只是个引子,是戏剧里的丑角,是一部小说的过渡,是草蛇灰线,最后拉扯出来的才是真正的目标和指向。
  建昆婶小儿子红伟的房子就盖在梁庄新老公路的交叉口,这个交叉口是进出梁庄的主要通道。红伟前几年从深圳回来,盖了房子,又贷款买了一辆货车,搞起了运输。红伟好客,村里人,或是邻村去吴镇赶集的熟人,回来的时候都会到他家坐下喝会儿茶,说会儿闲话。也因此,以他家为中心,辐射周边几家,成了梁庄新闻传播中心。
  我回村庄的时候,一群人正坐在红伟家的大门口,两个小桌子,一桌在打牌,另一桌在喝茶,七八个小孩子各自一堆儿散落在周边的沙堆旁玩耍。红伟在他那辆大货车下,叮叮当当地修补。
  初看到我,大家仍然是一脸的愣怔,好一会儿,才夸张地和我打招呼。在接触到他们眼神的一瞬间,我发现,他们对我还是陌生的,就好像我不是梁庄的闺女,好像我从来不曾回来过,我从来都没有与他们的生活发生过交叉。
  或许,事实也是如此。二○○八年和二○○九年那几个月的村庄生活,即使在我,也很遥远且模糊了。对于梁庄的乡亲们而言,那几个月甚至连涟漪都没有泛起,因为这样的来来去去太多了,都是自管自地来了又走,走了再来。
  一刹那的陌生之后,我这些哥、叔、婶、嫂、爷们的表情马上变得丰富起来,一边打量着我,一边和我开起玩笑来。人群逐渐围拢过来,尤其是年龄大些的嫂子、婶子、奶奶,看着我,不断地感叹,又一次提到我早已去世的母亲,慨叹“麦女儿”人有多好,如果活着该多有福气。麦女儿,我母亲的名字,她那一辈的梁庄人都这样叫她。
  红伟家左边斜对面,旧公路的另一边,是已去世的光河的大房子。院子一角的刺梅、月季、大丽花,在夏雨的不断浇灌下,正肆意开放,繁密的花朵把枝条压得向四面八方伸展。大门上贴着黄颜色的对联:
  迎新春倍思亲人
  贺佳节缅怀前辈
  横批:
  德高望重
  光河是绝食而死的。在死前的两个月,他就拒绝进食。他每天斜躺在床上,眼睛直直地盯着门口,眼神空茫,没有焦点。他不吃不喝,也不说话,一直这样一个姿势,直到虚弱得不能动弹。光河的老婆花婶把一个吸管插到光河的鼻孔里,每天用针管往里面注入流食。只有此时,光河才把头转过来,绝望地看着花婶,他拒绝吞咽,可是,吸管直接进入他的胃里,他无力抗拒。梁庄人都说,他是在等着他惨遭车祸死去的那一儿一女来接他。这座用赔偿钱盖起来的大房子,是他宝贝女儿和儿子的象征。他每天躺在儿子和女儿的心脏里,悲伤地怀念他们。据说最后半个月,他忽然又想活了,拼命地吃东西,每天乞求花婶给他弄东西吃。他吃完就吐,吐完再吃,吃完又吐,最后,还是死了。二○一○年十一月二十一日,光河去世,终年四十八岁。
  花婶也在门口站着。她仍然笑笑的,只是笑容有些勉强和凄凉,说话的底气也没有原来那么足了。她特意站在花丛前让我照相,笑盈盈的。透过镜头,那笑容有一种涣散了的深深的空洞,还有些许一闪而过的羞愧和心虚。她这样活着,似乎太过强悍,把自己的儿子、女儿、丈夫都活死了,自己还活着。
  清立过来了,他的头发呈蜂窝状和铁锈色,衣衫破烂肮脏,那把不离身的刀不见了。看到我,咧开嘴,笑了起来,露出了黑洞一样的嘴巴,他的牙齿几乎全掉了。去年冬天的时候,他和自己的弟弟发生了冲突,弟弟照着他的脸一拳过去,就成了这个样子。他的嘴巴朝我动了动,似乎喊了一声“姑”,但又似乎什么也没有说出来。那七八个玩耍的孩子,最大的不过十岁,最小的两三岁的样子,追着清立,用小手划过自己的脸,羞清立,一边唱着喊:“清立不要脸,清立不要脸。”以后一段时间,我在村里走,和别人聊天,在沟渠,在村头的小房子那里,都会不期然遇到他。他就像一个幽灵,在梁庄到处闪现。他远远站在人群的外圈,满含期待地看着大家,但是,一旦我把眼神转向他,他马上躲避开去。
  这将是另外一个军哥。没有人朝他看一眼,没有人在意他,甚至,根本没有人看到他。奇怪的是,他的脸又有一种平和,没有那种穷凶极恶的紧张。已经沦为乞丐的清立,嵌在梁庄的内部,被人遗弃,却又平和地生活。他的神情是安然的、平静的。梁庄,对于清立已然处于混沌状态的生命来说,意味着什么呢?
  傍晚五点多的时候,几辆三轮车从镇上方向往村庄这边来。最前面的是我一个堂哥的老婆,我们都叫她凤嫂。车里面坐着三个大小不一的孩子。看到我在路边站着,凤嫂从三轮车上跳了下来,上下打量,嘴里啧啧感叹着。凤嫂,在年轻时候就已经苍老,头发枯黄,脸盘宽大扁平,不修边幅,整天都在忙碌干活,在我的印象中,从来没见她穿过干净、整齐的衣服。现在,也未见更老,只是个头矮了好多。车上坐着的是她的三个孙子。他们刚从镇上幼儿园回来。凤嫂的车极脏,这是她的卖菜车,泥块、土堆、沙粒到处都是,孩子们就坐在这灰堆里,惊奇地望着我。
  紧接着来的是一个极瘦的老太太。三轮车里坐两个孩子,一个大点儿的孩子坐在车挡的平板上,孩子的体格已经是成年人的形态了。这两个孩子把车塞得满满的,显得骑车的老太太格外孱弱。她看到我,停了下来,惊喜地抓住我的手,张着嘴,出来的却是嘶哑、含混的声音。我诧异地望着她,这是建昆婶。
  二○○八年还在为老母亲被强奸杀害一事风风火火到处告状的建昆婶,两年之间,竟然衰老成这个样子。而她的声音是怎么了?建昆婶比比画画,指着脖颈下面长长的伤疤让我看,二嫂在旁边加以解释。好一会儿,我才明白,建昆婶去年得了食道癌,在穰县做完手术之后,几乎失去了说话的能力。她拉着我的手,急切地说着,眼睛紧紧地盯着我,一会儿就含满了泪水。我知道,她又想起了我的母亲和她的小女儿。我母亲在世时,她们是好朋友,她的小女儿和我相差一个月出生,在五岁的时候夭折了。我始终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,我不知道说什么好。死亡的阴影已经盘旋在这个老人的身上。我知道,下次回来,我可能再也见不到她,再也听不到她讲我母亲和她女儿的故事了①。
  回到红伟家门口,围坐在茶桌旁的那几个哥、叔伯辈的人,正压低着嗓子,神情紧张、意趣盎然地谈着什么事情。这是真正的闲话时刻,重大新闻正在形成。这是每天午休、傍晚时分或打牌聊天时的必修课。对于一个村庄而言,闲话就是村庄人际关系、社会存在的监控网络,对村民具有一定的威慑力量,人们有可能会考虑到闲话的道德评价而去修正、改变自己的行为。而对于在一个村庄里缺乏政治和经济地位的人,“闲话”是制造舆论、进而影响其他村民的基本方式②。
  果然,他们正在议论兴哥不认弟弟尸体的事情。
  “要不是为了那一千七百五十元,兴哥会恁不像话,连亲兄弟也不认了?”
  “还不是为那个老女人?一看就不是正经和他过日子的,来了连个门也不出,连个招呼都不打。”
  “说的可是,还是亲兄弟呢!不过话又拐回来说,要真是认了,军哥的地就要收了,那这赔偿钱该归谁?”
  “归谁?那还用说!反正兴哥是使不上。再说,那可不是一亩地的事儿!”
  “一亩地?十亩地、二十亩也不拉倒!人家南水北调是按整块算的,咱们是按户头算的,多出多少地?你敢算一下,光从坟园到公路上那段路就能多出来多少地?”
  “也够他们忙的,得编多少假户口。”
  “那凭啥?应该是全村人的地,全村人的钱,凭啥他们几个占了?说是南水北调,大工程,谁沾住光了?还不是他支书一个人买的搅拌车、粉碎机可以去,平头百姓谁沾住光了?”
  兴哥不认弟弟尸体这件事本身有悖于人伦道德,固然会被村庄的人所议论,然而,当有更重要、更切己的利益迫在眉睫需要解决的时候,这一闲话立马就有了新的所属。这涉及到南水北调工程占梁庄土地并赔偿的问题。“军哥事件”在以新的角度展开。这新的闲话正在以密谋的方式使梁庄充满了躁动。
  如果军哥不死,就应该有一亩地。军哥长期流浪,这一亩地实际上为兴哥拥有,是兴哥的重要收入补贴。这里面还牵涉到兴哥的一件不光彩的事。前几年,一个“老女人“(梁庄人的形容)和兴哥住到了一块儿,那个女人时来时去,来的时候钻在兴哥的屋子,从来不与梁庄人打交道,但兴哥的伙食在那段时间就要好多了。梁庄人一见兴哥去吴镇割肉买菜,就会意味深长地相互看几眼。兴哥花销大了,一人地两人吃,当然不够,他需要弟弟这一亩地。现在,他更不能放弃这一亩地,因为南水北调工程就占住了军哥的地。政策已经确定下来,梁庄占地,按一亩一年一千七百五十元的标准赔偿农户。一亩一千七百五十元,不用种地,不用担心旱涝歉收,简直是天上掉馅饼了。所以,军哥不能死,兴哥也不能认。
  南水北调占梁庄多少土地,由国家丈量,占多少赔多少,每户农民都设一个账户,钱直接打到农民账户里,防止截流。这清清楚楚,没有问题。但是,问题在于,占地面积是整体测量的,按整体面积赔偿,而梁庄分到村民的地是一块一块的,路,沟,渠,角角落落,属于村庄的公共空间,没有分给具体哪一位村民。这样,当土地被整体测量使用时,就会多出来一些面积。已经有人做出了大致估算,这部分公共面积估计有五十亩,一亩地一千七百五十元,那就是八万余元。这八万余元归谁所有?
  此后的十几天时间,我每到一家,只要坐那么一下午,无论谈论的是任何话题,最后,都会归结到这件事上。首先是怀疑,对一亩地一千七百五十元能否顺利到手非常质疑,进而愤怒地说到多出的公共面积和多出的钱。其实到底多出多少,谁也搞不清楚,彼此算出的面积差距也很大。话题由此展开,说到村庄里的其他事情。
  离开梁庄
  夏天的村庄中午,总是有着地老天荒的安静。热气蒸腾之中,所有的生物都收声噤口,疲乏愚钝。沿着梁庄的新公路,走过两边密集的新房子,走过梁庄小学,走过老煤场,走过王家胜娃的石灰砖厂,再走过一大片绵延的绿色烟叶地,一条直直的、平整的、向远方无限延伸而去的开阔地,突然从茂盛的庄稼地里伸出,呈现在大地的中心。它如此宽阔,以至于一眼望过去,两边的村庄房屋和庄稼都显得非常遥远和矮小。那惊人的宽阔充满着神秘的威力和不可思议的创造力,把大地、植物,时间和空间都逼得狭小且短暂,显示出一个庞大国度的浩然之气。举世瞩目的、被称为“世界上最大调水工程”的南水北调工程正横穿湍水,跨过梁庄,向大陆腹地延伸而去。
  但是,在村庄内部,连续的暴雨肆虐地冲刷着房屋、地基、路、树木、杂草和庄稼,一切都处于无序之中。最明显的就是村庄内部道路的损坏和混乱。新房在不断地建起,路却越来越难找。从公路进梁庄的主路根本无法辨认,道路已经被两旁的杂草完全遮蔽。我家老屋的左边原来是一条直路,可以通往村后的庄稼地和韩家,现在,也都被周边各家的新房所分割,路变成了弯弯曲曲的一条缝。
  老支书兴隆家的院子半边已经坍塌,看到我路过,坐在院中树下乘凉的老支书站了起来,大眼一瞪,喊我:“小清过来坐啊。”旁边的大奶奶扶着拐杖,也艰难地站起来。我看到她脸上的神情,吓了一跳。她的整张脸都垮了下来,就好像里面的骨头挂不住外面的肉,五官完全错位。她的嘴巴嚅动着,呜咽着不知道说的是什么。整个眼神都散了,看起来很恐怖。她老年养活的孙女孙娃死了,她青年时期养活的大儿子光河也死了,她还活着。我心里像塞了一块冰,冷得要窒息,我急急地逃跑了。老支书仍然声如洪钟,在我的身后喊着:“再来玩啊。”
  村东坑塘中间的那条大路地基已经塌陷,一边低一边高。坑塘旁边丰定家门口停着一辆拖拉机,一个轮子悬在坑塘的边沿上。你无法明白他是怎么把这个庞然大物开进来的。
  丰定和老婆去年从中山市回来,买了拖拉机和旋耕耙,挣钱养家,打算不再出门。我好奇地问起他的拖拉机是怎么进来的,他即刻骂起来,说有钱的在公路边盖房子,车想咋放咋放,村里的路越来越没人管。这段路是他和哥哥、父亲自己拉的石子垫的,勉强把车开了进来。几场暴雨之后,路又塌了,他还得再垫路。丰定一直想在公路旁找新的宅基地,想盖新房。但是,村委会怎么也不给他批地。
  找丰定,除了想听听他的打工史,想了解他为什么要回来之外,主要还是想通过他找一找在广州一带打工的梁庄人。梁庄在南方打工的人几乎都是他们兄弟俩带出去的。他知道好几个人的电话,当即打了过去,只联系到其中三个,另外两个手机已经停掉。
  在随后的十来天里,我一家家地走访,打听电话,进行联系,始终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顺利。我没有想到,梁庄在外的打工者,他们和家人、村庄的联系,如此之少,彼此之间竟然如此的隔膜。
  有些家庭整体离开村庄,多年不回,至多春节到坟园上坟烧纸,根本不作停留,只能猜测谁有他们的联系方式,这些电话非常难找。有些家庭在村庄的人缘不好,出去打工几乎不与村庄联系,村里出去打工的人也不会找他们帮忙,久而久之,大家也就遗忘了他们。那些有孩子留在村庄上学的青年夫妻,原来会在春节回来,现在,则在暑假托人把孩子送到打工地点(每到暑假,都有专门做这样生意的长途汽车,车费要高于正常车费二分之一),孩子在那儿玩一个暑假,再托运回来,自己也不耽误打工时间。他们不愿意回来,每次回来代价太大。
  有的在外打工多年,会忽然回来,起一座“豪宅”,接儿媳,在家过一个春节,然后,又在梁庄消失,继续在外打工。但这样的中年打工者,过不久就会回到村庄,因为很快,他们就要开始下一个任务:照顾孙子或孙女。万青和巧玉就是这样的情况。二○○八年我回来的时候,万青的儿子结婚。二○○九年,万青有了第一个孙女,在汕头拉三轮车的万青和在电子厂打工的巧玉只得回来。巧玉照顾孩子,万青在梁庄砖厂干活,儿子和儿媳则继续在外打工。
  难以联系的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则是打工者工作调换太快,尤其是年轻人,常常在不同城市干不同的活儿。每到一个地方,就会废除之前的号,换当地的手机号。每换一次号码,就会与一批人失去联系,慢慢地,也就越来越少人知道他们的电话。福伯家,梁庄的大家庭,五个儿子,两个女儿,他的几个儿子和众多孙子分布在新疆、西安、郑州、北京、深圳等各地打工,福伯把儿子孙子们的电话都记在墙上。我按照电话一个个打过去,结果,有一半都打不通,福伯搞不清楚他的儿子们和孙子们都在哪里。我问福伯到没到西安或北京去看过儿子孙子,知不知道他们在那儿生活得怎么样?他诧异地反问我:“去那儿干啥?打个工,还能住啥样吃啥样?”
  有一种奇怪的感觉,留在梁庄的人对在外打工的亲人、族人好像没有特别的感觉,似乎他们认定在外打工的梁庄人整个心还在梁庄这里,从来没有离开过。他们会饶有兴趣地讲谁谁回来娶媳妇、割痔疮、做手术、盖房子,也会以一种特别陌生的、惊讶的口吻谈谁谁校油泵发财了,谁谁又赔了,现在回梁庄在做什么。梁庄始终是中心。在外,只是暂时的,讨生活的,最终都会回来。也因此,他们没有认真地去思考自己的亲人在外打工的状况,即使谈起来,也非常模糊。
  关于村庄里出去的一些女孩子,我听到了很多闲话。一贯高声大调的梁庄人在谈起她们时连说话的声音都会放低许多,暧昧而不屑。在红伟家里,我碰到万生,他先是在吴镇开饭馆,生意非常好,却因欠账太多,难以为继,就关了饭馆到西安,在那里的城中村卖河南烩面,结果还是开不下去。据说是他老婆太不会事儿,得罪了去吃饭的老乡。我问万生要他两个妹妹玉英和玉花的电话,他却支支吾吾。周围的人也满含暧昧。在经过一段铺垫之后,这些女孩子的故事才慢慢地在闲话中、在破碎的证据和相互的争执中浮现出来。(节选)
[/td][/tr]
[/table]

2012112113592773.jpg (18.8 KB, 下载次数: 83)

2012112113592773.jpg

会馆建立|家乡投稿|联谊投稿|商业投稿|公益投稿|Archiver| 乡约网 ( 沪ICP备12021112号-1 )     

GMT+8, 2024-5-7 17:55 , Processed in 0.202617 second(s), 38 queries , Gzip On. Powered by Discuz! X2.5 © 2001-2012 Comsenz Inc.

回顶部